慕謙十分了解，他這個兒子向來是什麽都往肚子裏咽，什麽事都自己一個人扛，幾乎沒在人前掉過淚，哪怕是對他和柴素一，從前他也是從不在他們面前顯出脆弱的，要強得讓他們心疼。

慕謙也眼含老淚拍了拍慕榮抖動的肩，語重心長道：“榮兒，聽我說，我身將隕，所以有些話我必須提前跟你交代清楚，否則我怕日後可能就沒機會說了。”

慕榮肩頭的抖動一滯，然後他低頭抹了一把淚，然後擡起泛紅的淚眼道：“父親請說。”

慕謙示意了一下，他要起來，慕榮連忙起身扶他坐起來。

待他靠坐定了，慕榮才又跪回原位，認真地看著慕謙，等待著他的叮囑。

“榮兒，為父知你智勇雙全，也不缺手段和魄力，為了那些因我們而犧牲的人，我相信你會成為一個好皇帝！”

“父親……”

“但為父要說的是，你責任心太強，什麽都望自己身上攬，凡事都自己死扛，過去有我在前面替你撐著擋著還好，可往後一切就只能你自己扛了，我擔心你若一直這樣下去，遲早會重蹈我的覆轍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榮兒，人的雙肩所能承擔的重量是有限的，就算是為了為父和你母親，還有籬兒和四娘，你也要保重自己。唯有先保住你自己，你的雄心壯志才有可能實現，你所希冀的太平盛世也才會到來，你懂嗎？”

慕榮聽明白了，點頭道：“孩兒記住了。”

然而歷史證明，他到底還是沒能聽慕謙的話。他終究還是因為操勞過度，最終心力枯竭而英年早逝，當然這都是後話了。

慕謙點了點頭，接著說：“還有，你務必要善待司南。我已虧欠鳳儀太多，而今不能給司南正名更是迫不得已，為了天下太平、大周江山，我不得不這麽做。可你不一樣，所以你必須代我向他和死去的鳳儀贖罪。”

慕榮重重點頭，鄭重承諾：“孩兒明白，請父親放心！”

慕謙點點頭，表示放心，接著說：“再有就是我的喪儀務必一切從儉。我死後，無需玉衣金棺，陵所不須石柱，不用石人石獸，不修地下宮室，不置守陵宮人，只立一石碑足矣。我生時未能替百姓謀福祉，死後卻要他們為我勞師動眾，我豈能心安。我說的這些，你可都記住了？”

“……”

對於一個皇帝來說，如此儉素之喪儀簡直前無古人，只怕也不會有後來者，叫慕榮如何能答應。

然而，後來他自己的喪儀也未見得好到哪裏去，可以說是完美地繼承了慕謙一生儉素的品德。當然，這也都是後話了。

慕謙知道他的為難，於是又加重語氣道：“你若違此言，將得不到我泉下陰靈庇佑！”

見慕謙如此堅持，慕榮最終只得服從了：“……孩兒遵命。”

慕謙終於笑了，又拍了拍慕榮的手，還哄小孩兒似的說了一句：“好孩子~”

慕榮心中其實是極其難過且不願的，但慕謙既如此嚴肅地囑咐他了，並且還下了“詛咒”，他也不好再說什麽了。

“最後，也是我要說的最重要的一點，你千萬要時時刻刻放在心上！”

聽慕謙如是說，慕榮於是又打起十二分的精神。

慕謙看著慕榮，目光灼灼道：“榮兒，你記住，日後你不僅僅要做一個明君、仁君，更要做一個強君！”

慕榮蹙眉，不解慕謙這話是何意。

慕謙解釋道：“為父之江山，禪於魏，受制於楚氏之恩，人情之絆、世人之言皆可畏，我要穩江山，便只能行懷柔、施德政、做仁君，如此方可定中原，安民心。

只有與士族、權貴、舊派和睦，我才能使他們願意讓利於民，才能使諸多改革舉措推行下去，才能使天下異心者畏於民心、人言不敢輕易作亂。

可是你要明白，大周四面都是豺狼虎豹，他們絕不會讓大周一直這樣平靜下去，更不會坐視大周強盛起來！所以，你要記住，你即位之後不僅要做明君、仁君，更要做強君！

你要讓朝廷裏那些心懷鬼胎的臣子們敬你、畏你，還要讓那些覬覦大周的豺狼們怕你，叫他們因為你的存在而不敢輕舉妄動，你要成為這亂世最強！只有這樣，亂世才有可能一統，太平盛世才有可能重現！”

慕榮聽得內心激蕩，熱血澎湃。

或許之前他都沒有仔細思考過這個問題，可如今經慕謙這麽一提點，他如醍醐灌頂，瞬間明白了其中關竅。

果如慕謙所說，他今後若想實現亂世一統、天下歸一，想實現那些逝者的遺願，再現太平盛世，那他就必須強大起來，要成為慕謙口中的強君！

所以，他忽而跪直了，恭恭敬敬、端端正正朝慕謙磕了三個頭，然後道：“孩兒謹記父親教誨！”

慕謙看著渾身都好似在發光的慕榮，一下子就覺得心頭壓著的石頭落地了。

這樣一來，他終於可以放心了，看著慕榮含笑不住地點頭，看起來十分滿意。

此時，一直守在外面的常安突然出聲：“陛下。”

慕謙和慕榮同時回頭，慕謙道：“進來。”

常安得令進來，向二人先後行禮，而後道：“啟稟陛下，殿下，剛才刑部派人來報，說素貴妃在天牢中懸梁自盡了。”

“！”

慕榮聞訊一驚，這是他萬萬沒想到的。

慕謙先是一驚，而後便是鋪天蓋地的感傷，又一個人離他而去了。

情到深處愛恨難兩全，她終是選擇了這樣決絕的方式讓自己得解脫，既圓了覆仇心願，又可以從此再無阻礙地追隨她心愛的人，此情，碧落黃泉永不變！

“她可有留下什麽。”慕謙聞。

常安搖頭。

此時慕榮想起濮陽青臨走時的話，便轉述給了慕謙，慕謙聽了之後又不免感嘆了一陣。

濮陽青到死都不知，慕謙其實對她的情並不是全無察覺，只是他的心裏已經住了兩個為他付出了一生的奇女子，再難容下別人了。

“來生，但願她能遇到個好人家，有個好歸宿吧。”慕謙如是傷感道。

然後，慕謙吩咐慕榮，人死為大，濮陽青過往的一切就都不追究了，還讓慕榮將其屍骨送回赤月族故地，準其魂歸故裏。

慕榮雖怒其所為，但到底楚天承和九門才是主謀，她也不過是他們手中的一枚棋子罷了，況且他也憐惜這女子的身世遭遇，便領命，照慕謙的吩咐去辦。

“說了這大半夜的話，天都快亮了，你快去歇一會兒吧，天亮之後又有一大堆國事等著你去處理。記住為父的話，萬事首先要保重自己。”

“是。”

慕榮於是終於聽話去休息了，恭恭敬敬地退出，將慕謙暫時交給常安照顧。

當然，在此之前，慕榮也沒忘記叫來武德司的人，吩咐他們立刻傾巢出動，全面撒網，尋找百草神醫的下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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